贝托鲁齐指示全组摄制人员继续工作。
陈冲却说:“对不起,我不能继续往下演了。”她说着便要去卸妆。
拍摄现场的气氨僵下来。
身为世界知名的导演贝托鲁齐还没见过这么犟的演员。导演一向是全剧的总掌握,他认为可通过、合剧情的戏就应该通过,怎么可以因为这点小事故就停拍呢?他瞪着这个在好莱坞初露头角的中国女演员,她一向热忱友善,一向在工作上积极合作,从来不“作”,这会儿怎么变成这么个不可通融的人?他口气硬起来,对陈冲表示:她没有这个权力来告诉他哪一条胶带作废或可用。
陈冲的口气却更硬.告诉导演:她自然无权决定胶带的取舍,但她有权决定自己是否继续出演这个角色。她只有义务遵照签定的合同来创作自己的角色,一旦规定被破坏,她恐怕只好中断创作。
贝托鲁齐听她讲的句句入理,而自己也并非无理。看着她走出拍摄现场.去卸妆,他觉得他无法懂得这个一向通情达理的中国姑娘。她是他满意的选择,他在刚开拍时就说过:“我把中国两个最好的演员请到了,一个是尊龙,一个是陈冲。”这两个演员给了他成功的自信,在导和演的过程中,他们的灵气刺激和反射出他的才华。这种导与演的搭档不是每每能碰上的。贝托鲁齐通中国文化,他懂得成功三要素:天时、地利、人和。现在似乎是三缺一了。
陈冲离开摄制现场之后也心神不定。她明白贝托鲁齐是个难得的导演,是个很有感情的人。他对人不止一遍地说过:“我必须爱你们!我必须爱你们每一个人(摄制组成员)!不然,我是没法子创作的!”他决不是调侃、游戏地来说这番话,而是认真的,甚至带有孩子式的固执。
他的确爱大家,每天都有那么多的激情来把他们创造成艺术、人物,或者,让他们来创造他和他的艺术。他自然亦是以这份爱来对待陈冲的。他是通过《大班》而认识陈冲的表演潜力的。那时他在构思《末代皇帝》,他把想法告诉陈冲,很中肯地听取陈冲的意见。他还请陈冲为他介绍中国演员,从中发觉陈冲是那么慷慨大度,从来不计较她自己是否已入了导演的候选名册。他不动声色地将陈冲放在了婉容的位置上,心里却仍在“这山望着那山高”,希望挑到比陈冲更理想的人选。而陈冲的大度使他惊讶,对他说:“即使我不演角色,我也会帮你一道工作。我可以学很多幕后工作,对我的学习专业(电影制作)太有好处了!”
贝托鲁齐最终还是选择了陈冲。不得不承认陈冲比之所有他目试过的亚洲女演员都优越、全面。
贝托鲁齐对陈冲的建议很器重:他发现她不仅聪明好学,而且对事物的看法极其不俗。婉容无论如何不是一个俗女子。婉容的病态、怪癖、不可理喻,统统是在一个除净俗气的基础上。虽然陈冲整口朗声大笑,动作莽撞得像个大男孩,但贝托鲁齐看到陈冲本质的一点,就是毫无俗媚。从这点出发,陈冲有最好的条件来塑造一个不幸的皇后形象。
当贝托鲁齐把自己的决定告诉陈冲时,她吃了一惊。原来贝托鲁齐对自己早已在观察和测试了。他一直在将她与其他的“皇后”候选人做比较,一直将她放在第一人选的位置上。
直到陈冲坐在镜前试皇后妆时,才惊异地发现自己竟可以高贵典雅,而这份气质中的潜藏,竟是贝托鲁齐先于她自己发现的。
从接下片约,陈冲便开始搜集有关婉容生前的一切史料。一些零星相片,一些片断记载,还有婉容自己写的诗稿。陈冲发现婉容是从来不笑的。不仅面容无笑,所有文稿也没流露她丝毫的欢悦。她从出生,就开始了一场毁灭过程。陈冲为这样一个皇后流泪了。她在与贝托鲁齐谈到婉容的塑造时说:“她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不幸的女人。”
“对,就把她当成个女人,从女人的角度去懂得她。”
贝托鲁齐对陈冲说:“不必去强调:她是个皇后。她是个和你一样的女人,需要爱,不能忍受丈夫对自己的无兴趣。……”
记得拍“吃花”一场。陈冲木然揪下一瓣瓣花瓣,木然塞进嘴里,咀嚼出一丝极轻微的苦笑,又随越填越多的花瓣,那被压抑在木然之下的痛苦陡然膨胀开来。之后她一边吞咽花瓣一边流下眼泪——婉容内心的绝望和疯癫此时完全外化了,成了一个警号,为她最后的癫狂留下重要一扣。镜头拍完,导演脱口而出地说了句:“精彩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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