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在黑夜里继续往前走。不知不觉中,发现自己往南走,接着往西走,到了打浦桥,加里才觉得自己出了一身汗。他打听天师班的住址,这儿人睡得早,最后一个歪斜的房门里出来位老太太,好心给他说了。他找到了,站在门口,心情激动,他抚摸着门,想像兰胡儿进出门的样子,只要他叫一声,兰胡儿就会听见。但是他毅然转身离开了。
原路回来,却走了很久,他轻悄悄地上楼梯,推开门,摸回自己的地铺,那边床上所罗门翻了个身。他吓得不敢动。过了一阵。听到所罗门在说梦话:“魔王没眼皮,不会闭眼睛。”这句意第绪语他倒是听懂了。
他身体蜷成一团,自己抱住自己,闭上眼,睡不着也不敢睁开眼,他怕看见任何东西。
几天后的夜里,加里又睡不着,几次已经走到打浦桥附近,但他不敢去找兰胡儿的房子,怕给兰胡儿带来麻烦,那个张天师哪会轻饶。
这儿离黄浦江很近,他继续朝前走,江水上透出幽蓝的光,天上几乎没有星星,夜色大片浓黑中透出青紫。这段江岸与外滩不同,两岸大多是厂房和货运码头,夜里黑灯瞎火,巨影幢幢。江上泊靠着大大小小的船只,一波一波拍着,缓缓摇动。
对他的来历,所罗门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。有一次说他路过孤儿院里,加里朝他走过来,他就领养出来,意思是加里找他的。有一次说他从街上拾来加里,有一次说有人把加里放在他的门槛边。所罗门越不说清楚,加里越惶惑,怕父王对他说更加莫名其妙的话。
不过,兰胡儿也弄不清身世。冲这一点,非常重要的一点,她就比任何人近。在“切开”她时,好几次他不当心碰到那柔软的胸部,开先她冷着一副面孔,后来嘲弄地朝他一笑。他好几次心慌手软,锯不下去。幸亏这个戏法是装置,手法是装模作样。今天演出时,也不小心碰到兰胡儿身子,他惊怕地跳起来,假戏真做,倒弄得满场高兴。
他徘徊在江岸上,夜风将头发吹得乱糟糟的。
只要她能对他好好笑一下,他就不会胸口闷痛。明天演出后,他一定要请她给一个甜甜的微笑。
天微微发亮时,加里心情绝望,踩着露珠回到他们的亭子间。他轻轻推开门,所罗门坐在床边用一个烟斗抽纸烟,明显一直在等他回来。头发以前是百分之七十白,这一夜差不多白了灰白了。
主怜悯我!父王越不问他上哪里,他的手脚越是慌得没放处。父王不用问,父王大智大慧,当然明白他为什么一夜不归。
所罗门瞅着加里愁眉苦脸,吐着烟圈。窗外天色玻璃一般透明,不太正常,不过整个上海谁正常?他抖掉烟斗里的烟蒂,用脚把床下的皮鞋勾出,穿上,弯腰系上鞋带。
加里走过去把所罗门的被子叠好。他又从楼下老虎灶端了瓶热水上来,倒在洗脸盆里,恭敬地放在所罗门面前。
所罗门伸了一个懒腰,用手指着床。加里上了床。所罗门洗完脸,漱完嘴,走过来,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来摸摸加里的额头。不到两分钟,他的双眼就自动地合上了。恍惚之中,他听到门关上的声音。不错,那是所罗门下楼梯的声音,那声音越来越远。
这个早晨光线照得四周有声有色,楼下有人说话声尖声尖调,窄小的弄堂与摩天楼群相映,晒着的衣服像一面面旗帜在风中招展。
白光笼罩住加里,他狂追所罗门,所罗门如一团跳动的光影始终在他之前。“父王,等等,我怕。为了她,我醒着睡了都在发狂!”
雨点如豌豆打着屋顶,他们引以自豪的铁皮瓦屋顶,叮叮咚咚响成一面鼓,却无法挡住瓢泼倾盆天漏水。这是入夏后第一次大暴雨,弄堂墙根的野花被雨水打蔫,夹竹桃更绿了。
小山和大岗在楼下房间里忙碌着,楼上楼下跑,戴了斗笠爬上屋顶去修。
苏姨对急着往屋外走的张天师说,“别慌,你不要淋湿。”她拿出木桶和盆子,他接过去,上楼去放在她们的床上。她找出所有的盆碗餐具,搁在漏雨的地方接雨水。“兰胡儿管住珂赛特!”她一边说一边掏开炉火,洗锅盛水做了一大锅玉米粥。
耽美书斋推荐浏览: 虹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