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下子他们一起被赶出了大世界!张天师心里不是滋味,早知如此,跟所罗门就不该斗气,两个班子一起演,万一有差错还能互相补台。如今怎么混饭吃呢?
“他妈的要走,该来打一个招呼,好歹做了一场朋友!”他对犹太老头气恼起来,不管以前对所罗门的怨恨有多深,现在,他不能原谅所罗门如闲云野鹤般飞走。
小山长了个心眼,一个人到小南门弄堂里福祉客栈去探个究竟,找不到所罗门,加里也不见踪影。楼下的客栈老板说,俄国要对日本宣战,日本宪兵来查过,这个人是俄国犹太人,而且胆大包天在大世界弄神弄鬼的,被日本宪兵逮捕,那个少年也被当场抓走。
小山要上他们的亭子间。
客栈老板说,不在了不在了,我叫那孩子修我的收音机,没修好,我只好取回来自己捣弄。
小山再问,客栈老板的老婆不耐烦了,叫小山走,少在这儿啰嗦。
棒杀的不可能!这是兰胡儿第一个感觉。加里不可能不见她一面就消失掉。她一听就抓住燕飞飞的手,要她去福祉客栈。忘了手臂受伤,痛得她叫了起来。
“我为你去!”燕飞飞看看兰胡儿的可怜样说。
兰胡儿等得心慌慌然,燕飞飞回来了,果然如小山所言。
“加里能上哪里去呢?”兰胡儿问。
燕飞飞表示她做好事做到底,马上出去帮兰胡儿找他。
兰胡儿在小阁楼里不能动弹,想象燕飞飞代她走在街上。跑马厅前有不少人,这个世界闲人真多。
燕飞飞上看台去找加里。也不明白人们脸上都比天师班的人快乐。日本投降前,上海滩流行三大赌博:跑马、跑狗和跑人――回力球。日本人走了,这三大赌依然受欢迎。
回力球场东、南、北三面是墙,西面为看台,座位也是弹簧皮面靠背椅,可坐两三千人。看台前装网,怕回力球飞出伤到看台上的观众。西班牙、墨西哥和古巴的球员,虽是职业球手,都生得标致,和电影明星一样。赌回力球多半是女人,她们看漂亮的年轻力壮的洋男人,套着皮手套将球抛出一个漂亮的旋转,又打得比天高。这些赌徒都在拼命尖叫,喊自己喜欢的球员的名字。
加里当然不会在那里。
这天半夜,兰胡儿睡着了还是掉下了床。她痛得叫出声,床上燕飞飞睡得死沉。兰胡儿摸着左手左脚:我得争气短时辰好,自个儿去找他,我一定要找到他。
她再也睡不着。差不多半月前,兰胡儿与燕飞飞从大世界出来,饥肠咕噜,饿得厉害,眼前晃着旺火上烤着的鱼,她吞吞口水。路边有一家馄饨摊,香喷喷诱着人。他们掏了半天腰包,凑了半天,两人才要了一碗。
这在膏药旗下窝心狼狈日子,怎个没有个完,真是捏着手指头一天天挨着忍着。
望着小窗外稀疏的星空,兰胡儿问:“加里,现世的冤家,你在哪里?”
“有一点是真的:所罗门现在不跟我们抢生意,我们就没生意被别人抢。”张天师说完,让猎狗珂赛特代他向苏姨要纸烟抽。“去,珂赛特。”
苏姨在厨房里磨蹭了好久,才塞了一根纸烟给珂赛特,狗衔着纸烟到张天师跟前。他点上火,吸起来,整个人才安顿住了。
“我恨腻你!做鬼收脚迹也别来!”
兰胡儿突然非常来气,加里你要走就永远走,这儿没你才真实。一滴泪接着一滴泪涌出来,她用手抹去,却涌出更多。
小山或是燕飞飞偶尔提加里的名字,她就会血压升高,喘不过气。养伤期间,她眼睛忽儿看得见,忽儿全是迷迷糊糊,忽儿满世界光色灿烂。
她不睡枕头,枕头只放一小枚指南针。所有的梦全跟加里无关,混乱之极,大都是她在走路,奔跑在弄堂里,在找大世界的门,穿过马路让开电车。她仰起脸来看电车,上面没一个人是加里。
受兰胡儿之托,燕飞飞每天照常在在摆地摊后抽时间去找加里。苏姨带着珂赛特去江边洗衣服,家里静如墓地。她额头上的伤也落疤了,好运气,一点也没痕迹,不过头发反正从未规矩梳过,刘海搭下来,半遮住脸颊,她照镜认不出里面那冰冷人。脑顶的伤敷了苏姨的药粉后,好得很慢,上药前,苏姨将她受伤处头发剪了。脚上的扭伤,很应天气,天气一阴,就痛,天气好则无碍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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