兰胡儿被苏姨看得紧,出门必抽掉阁楼木梯。她只能等到燕飞飞回来,看有没有关于加里的消息。
张天师告诉苏姨,那天找不到所罗门时,就有个预感,所罗门像幽灵飘入魔道去了。张天师的声音听上去很高兴,可是过了一阵子,他开始叹气,坐也不是卧也不是,神情非常不安:“怎么这个洋东西走了,我心里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道道来。”
燕飞飞爬在楼梯上,对兰胡儿说,“对不起,今天那没心肝的还是没影子。”
“真有种!”兰胡儿声音轻得像吐了口气。“他变成灰也会回来的,他不会不回来的。”
兰胡儿在这天晚上突然全部失明了,连自己的鞋在面前也瞧不见,她蹲在地板上摸着。燕飞飞一看,马上哭了。
张天师坐在破藤椅里,抽着烟。他说,最担心的事发生,兰胡儿为了那个该死的坏小子伤心到这个程度――命都不要了!眼睛是命的根,这东西竟然一意孤行,甘心去做惊世骇俗的痴情鬼。
苏姨叫张天师上床睡觉时,张天师朝她吼起来:“叫什么瘟神?人倒霉倒在一块了!”
这是张天师头一回朝她发火,苏姨气得说:“啥逞能,就只有说狠话的劲!”
张天师气得跳起来,把桌上的一个碗一拂,那碗在桌下珂赛特的身上跳了一下,掉在地上只是缺了一个小口,倒吓着珂赛特直往楼上窜。
“摔吧,这屋里一人一碗,没多一个,摔了就甭吃饭了。”苏姨说完头也不回地上楼了。
张天师脚踢着碎碗,他说自己没作孽,怎么会弄到这地步?你死妮子想瞎,什么时候不能瞎,就想那臭小子里瞎,活活气我这半截入土之人!真是丢人现眼。
随由师父在楼下骂,兰胡儿就是不说一句话,师父的样子,必是脖子红,脸红,眼睛也红。她静静地呆在窄木床上,这眼睛一瞎,就是注定加里和她今生不能再见。他可以去无踪影,她也可以去上吊抹脖子,谁离了谁照样活得光生。
她恨定他,还不如恨定自己,难道她就不该对这世界充满愤怒?难道她就不可以把一切悲痛齐斩斩扔还给这世界?冲着她来好了,她绝不后退半个脚趾拇。
兰胡儿已习惯用手和耳朵,好像天生瞎。没眼睛,更听得见人心里声音。在完全放弃任何希望后,不知察觉中,她成了另一个人。
这些日子过得阴惨惨的,谁都没什么话讲:本来进了大世界,苦日子快熬到头来了,结果被踢出大世界,天天愁云满城。早早熄了灯,早早入睡,可是没有一个人睡得着。
弄堂口每日排着大小马桶,靠墙那端有个小沟槽,男人背着身解裤带小便,天热尿腥气浓到走过得捂着鼻。破烂的衣服挂在门前,女人家趁太阳毒用竹竿拍打着晒着棉被,扑腾起脏脏的灰尘。墙上挂着萝卜片,收了形缩成细丝丝。
张天师牵着珂赛特准备到江边去,走到弄堂口时,看见小山与大岗跑过来。大岗手里挥舞着一张报纸,与小山嘴里嚷着什么。
大岗做事一向踏实,又是半个哑巴,从不惊咋咋的,识字也不多,从不读报,拿着一报纸做什么斯文样?张天师走近,才听清小山嘴里嚷着:“日本吃了一颗,叫什么蒸汤‘圆子蛋’。开笼,一口热气,吹死二十二万人!”
张天师扔下牵狗绳,拿过一看,脸色陡然大变:“西洋魔术还真玩得!”
半夜里兰胡儿听到张天师唉声叹气,睡不着在床上翻身的声音,用拳头捶墙。天气一闷热,又久不下雨降气温,人就更烦躁。
兰胡儿腿伤已全好了。她在小阁楼里走着,活动脚劲,突然鞭炮炸响,欢呼声一潮接一潮涌起,沸腾一片。第一个冲出去的小山马上回来嚷:“小日本投降了!胜利了!”
张天师奔跳下楼去,那掀翻整幢房子的架势,使兰胡儿一下站了起来,她摸着走下楼梯。厨房里只有苏姨坐在那里折叠晾干的衣服。两分钟后张天师进房门来,颓然坐下。胜利了,中国人胜利了,他们却没有胜利――明天的饭钱都不知道到哪里赚。
摊开在面前的是一条伤心之路:他们是街头卖艺弄几个小钱的江湖末流,说不好哪天更沦落,连珂赛特这条狗也养不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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