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逢如初见 回首是一生(47)

2025-10-10 评论

    时值夏日,草木繁荫,内心慷慨洒然,简静清凉。每日清闲无事,坐于绿纱窗下,独对远山。世事亦如清风朗日,没有遮掩,心意平和,则是修为。蓄了一春的净水,取出旧年拣来的梅枝,煎火沏茶。薄胎青瓷的盖碗,透亮澄澈,饮下一盏新茶,忘记所有的尘缘过往。
    当年竹林七贤为了避世,远离政治纷扰,聚于竹林之下,饮宴游乐,煮茗说玄。他们的隐逸,不够纯粹,亦不够彻底,仅过了一段放达逍遥的日子,终究各散东西。而世人能记住,所向往的,是那段卧隐溪云,长啸山水的竹林岁月。千古兴亡,成败荣辱,在嵇康一曲《广陵散》下,亦不过是一道历史薄风。
    “结庐在人境,而无车马喧。问君何能尔,心远地自偏。”晋时陶渊明辞去彭泽县令,回归田园,从此过上躬耕自资的生活。数亩薄田,草屋几间,宅院遍植松菊,来访客人,无论贵贱,共饮庭前。一盘河鱼,几碟新豆,老妻于厨房烹煮,稚子嬉戏于草地。早年落入尘网已成旧事,平淡自然的田园,方是一生的归所。
    《牡丹亭》里的杜丽娘曾说一生爱好是天然,游园是她唯一的闺中情趣。那时间,园中已是姹紫嫣红开遍,转过牡丹亭畔,太湖石边,芍药花前,得遇一持柳翩翩书生。从此,便为他生生死死,死死生生。
    潇湘馆里的林黛玉,时常说自己是草木之人,而贾宝玉亦在梦里曾说过木石姻缘。林黛玉的前身是西方灵河岸边、三生石畔的绛珠草,故她今生是个有仙缘的女子。大观园里她灵气逼人,自然洒脱,皆因这株仙草受了万物精华,天地雨露的滋养,独具慧根。
    黛玉所居住的潇湘馆,亦是大观园里草木最为繁盛之处。翠竹夹径,苍苔深深,比别处院落更为清幽。多少个春秋不眠之夜,黛玉依靠窗前的几竿修竹,轩落的几丛草木,有了诗情,添了雅韵。她是楚辞里的山鬼,是晋时的谢道韫,是宋词里的李清照,亦是西厢记里的崔莺莺,还是牡丹亭里的杜丽娘。
    “每日家情思睡昏昏”,这是崔莺莺说的话,后来林黛玉亦说过。林黛玉喜读王维的诗,他的诗寄情山水,淡远空灵,清幽寂静,雅趣天成。黛玉亦向往那种远离尘世的禅意,她从不劝慰宝玉求取功名。她生性淡然,不喜喧闹,当是佳人中的隐士。她所能寄怀的,亦只是庭院花木,以及散淡的诗句词章。
    辛弃疾有词:“茅檐低小,溪上青青草。醉里吴音相媚好,白发谁家翁媪。大儿锄豆溪东,中儿正织鸡笼。最喜小儿无赖,溪头卧剥莲蓬。”淡淡笔墨,描摹出一幅生动宁和的画卷。此时的辛弃疾亦搁下了硝烟战场的豪情霸气,守着梦里的桃源村落,拥有简单的幸福。
    幼年的乡村,这样朴素动人的风景,随处可见。他们并非隐者,而是一群离不了山水田园的农人。他们用一生的时光,在那里放牧白云,耕耘清风。外公曾说过,祖上亦是因为避乱,才来到远离尘嚣的深山丛林。开垦了这片荒地,种植翠竹,取名为竹源。从唐宋至明清,经民国乱世,再不曾有过迁徙。
    避乱亦是一种闲隐,只要找到一片没有纷争杀伐之地,就是净土。栽种林木,修筑房舍,男耕女织,安家乐业。在那里,可以安静地忘了时间,也不问山河是否换主。后来村里的老人相继辞世,余下的青年去远方看过了纷繁世界,再经不起乡村平淡的流年。唯有倦累之时,方怀念故土的安逸和清凉,只是有些路走得太远,难以回头。
    大舅是个文人,同我这般,内心深处有一种隐逸情结。希望有生之年,可以在竹源村落,重修宅院,闲弄花草,不理世事。表弟拾取了荒院废弃的砖瓦,说等过些年生活宽裕了,用这些旧砖瓦,修整老宅。那时他种植的树木已成材,只需打理几畦菜地,养些鸡鸭,空时山里猎只野兔,河边捞些鱼虾。
    日子清淡闲逸,朴素安稳,偶有邻里问访,相坐饮酒喝茶,共话桑麻。这样的生活,许多人都曾经拥有,后来为了所谓的前程,又亲自丢失。数载飘蓬,方知寻常村落,百姓人家,才是灵魂安宁的归宿。梦里江南,不改初时模样,而我们已是沧桑姿态,年华渐老。
    犹记旧年去往山寺请愿,一位老僧见我手持行囊,叩拜佛祖。只说:“放下一切,方能如愿。”芸芸众生,于佛祖脚下,微若尘埃。一个人,若放不下行囊,放不下执念,又如何可以豁达清明。唯有心境澄明,世事方可无扰,心中所求,自会如愿以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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