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他到底……”铁横秋膝盖发软,跪倒在榻边,“是怎么会……”
月薄之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背后,无声无息,如同一个影子,带着黑暗一寸寸爬上铁横秋的脊背:“他自觉大限已至,安乐而去。”
铁横秋身形一僵,抬头看向月薄之。
月薄之伸出指尖,擦过铁横秋扬起的下巴:“这般无痛无苦地离去,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。”
铁横秋浑身剧震,昨夜汤雪那句决绝的话语突然在耳边炸响——“若你执意选他,不如让我现在就断了这口气”。
铁横秋当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……选择了月薄之。
“难道……是因为我……”
铁横秋话语哽在喉头。
但若是如此,汤雪难道不该是含恨而终吗?
铁横秋再度细看汤雪的容颜。
但见榻上那抹凝固的笑容此刻竟显出几分诡谲的鲜活,似嘲弄,似解脱,又似某种铁横秋永远无法参透的隐秘欢愉。
恍惚间,他甚至看见汤雪的眼睫轻轻颤动,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,对他吐露那个即将带进棺材里的答案。
铁横秋猛地打了个寒颤,踉跄后退半步。
月薄之的手从背后扶住他的肩膀:“小五,是在伤心么?”
铁横秋僵着脖子拧过头,去看月薄之。
那双素来冷若寒星的眼眸,自从昨日起竟对他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温情。
可此刻细看之下,这温情如同冻湖表面的浮光,薄薄一层温柔假象之下,是深不见底的暗流。
铁横秋浑身发冷。
他不由自主又望向汤雪,望着那抹诡异的笑容。
寒意顺着脊背一寸寸爬上来,连头皮都开始发麻。
就在他几乎要陷入魔怔时,月薄之的手从他肩头抽离,不容抗拒地钳住他的下巴,强迫他转过头来。
“看着我。”月薄之的声音很轻,“告诉我……你伤心么?”
铁横秋被迫直视那双眼睛——那里面翻涌着他读不懂的情绪,既像怜悯,又像某种危险的占有欲。
月薄之的拇指在他下颌处轻轻摩挲:“会为他流泪吗?”
铁横秋胸腔如同被搅浑的深潭,翻涌着各种复杂的情绪。
在破门而入的那一刻,他确实满心悲怆,眼眶发烫,仿佛下一刻泪水就要决堤。可此刻……
此刻,他竟分不清,究竟是悲伤更甚,还是那股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更深重。
月薄之的指尖仍抵着他的下颌,温度透过皮肤传来,冷得像深秋的霜。
铁横秋忽然意识到,自己竟在无意识地屏住呼吸。
他想:自己是在害怕什么?
害怕月薄之吗?
是的,应该是的。
真是讽刺。
他分明盼了月薄之千百个日夜,可当那人真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时,他却止不住地战栗。
总不会真的是……叶公好龙?
铁横秋睫毛微微颤动,看起来的确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。
月薄之轻轻叹了口气:“所以,你真的要为别的男人流泪吗?”
铁横秋下意识想摇头,可月薄之的手指仍钳着他的下颌,让他连这点动作都做不到。
——你真的要为别的男人流泪吗?
这句话像是刀刃抵在咽喉,铁横秋背脊发凉,心中分析道:月薄之在意的根本不是我的悲伤,而是我的眼泪要为谁而落。
他张了张口,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。
……原来如此。
月薄之要的不是两情相悦,而是俯首称臣。
这也是当然之事。
月薄之又不是真的爱他。
月薄之要他,只是要一个“道侣”。
一个可以让月薄之所剩无几的岁月里打发时间的玩物。
而他,铁横秋,恰好够痴、够傻、够死心塌地,才被选中。
原本的他,还不想哭。
但现在的他,眼眶无端湿润了。
水汽却不受控制地漫上来,在眼底凝成一片模糊的波光。
月薄之忽然轻笑一声,指腹重重碾过他的眼角,将那点未成形的湿意揉碎在指腹:“真让人失望啊……”月薄之的声音裹着蜜糖般的温柔,“我活生生的在你面前,你却要为一个死人流泪?”
铁横秋此刻再愚钝也该明白月薄之对自己充满占有欲。
即便是野兽一般,不是风月情爱,而是最原始的雄性本能,像利齿叼住猎物后颈时的那种独占意味,但也足够令人发狂了。
铁横秋按捺鼓噪的心跳,一脸诚恳地否认:“不是的,我心里只有您一个人。”
“那你要证明。”月薄之指尖轻轻划过他颤抖的睫毛。
证明?
怎么证明?
铁横秋脑子飞转,却想起昨日里月薄之也说过要他证明的话。
思绪回到昨日那个吻,他身形猛地晃动了一瞬。
但很快,他就昂起头,壮士断腕般的献上一吻。
铁横秋闭着眼,不敢看月薄之此刻的表情,更不敢看身后榻上……汤雪那凝固着笑意的遗容。
这个吻轻若鸿毛,带着赴死般的虔诚与怯意,一触即离。
可就在他退开的刹那,后脑猛地被一只手掌扣住!
这个吻带着血腥气,不知是谁的唇被咬破了。
月薄之的指节深深陷进他的发间,像是要将他拆吃入腹。
铁横秋的呼吸被尽数掠夺,唇齿间的血腥味愈发浓重。
“睁眼。”月薄之咬着他的下唇命令,“看着我。”
月薄之的指腹重重碾过他颈后突起的骨节,他被迫仰着头。
铁横秋战栗着掀开眼帘,正对上咫尺之间那双深渊般的眼睛。那里头烧着的不是情欲,而是某种更可怕的、近乎凌虐的掌控欲。
“真可怜。”月薄之用染血的拇指摩挲他泛红的眼角,声音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怜惜,“我的小五,哭得更厉害了……”
铁横秋这才惊觉,两行热泪已流到了下巴。
而他全无感觉。
他心中却暗暗分析:这应当不是伤心的泪水。
而是一时无法控制……
铁横秋不自觉地低下头,之前月薄之插在自己襟前的红梅,此刻已零落在地。
他下意识别过头,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珠,看起来是何等仓皇狼狈。
“好了。”月薄之用纡尊降贵的姿态,轻轻抚过铁横秋的发顶,“就准你这么一次吧。”
“嗯?”铁横秋茫然抬头。
月薄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:“原不许你为任何男人哭的。”
铁横秋抿了抿干涩的唇。
“但是汤雪的话……”月薄之的眼尾扫过榻上的那个人,“可以破例一回。”
月薄之的手仍停在他发间,温柔,又悚然。那只手曾执剑斩下过无数头颅,此刻却如抚弄宠物般梳理着他散乱的鬓发。
看着月薄之的笑容,铁横秋蓦地打了个寒颤。
他总觉得……
此刻月薄之的姿态,并非宽容,而是……
而是享受?
尽管汤雪不是云隐宗的正式弟子,但到底也是久居此山、有名有姓之人。他这一死,自然要通报宗门上下。
云思归得了消息,特意前来吊唁。
踏入听雪阁时,只见月薄之慵懒地倚在软榻上,铁横秋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,神色平静。
云思归清了清嗓子。
月薄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懒懒道:“百丈峰如今没了奉茶人,你若是渴了,可以自己倒水喝。”
云思归一噎,目光转到铁横秋脸上:“横秋,你也在啊。”
潜台词:在还不给我倒水?
铁横秋笑容灿烂:“弟子在的。”
潜台词:我没听懂你的潜台词,老登。
堂堂宗主,头可断,血可流,但是茶水不可以自己倒。
云思归咳了咳,又说:“没事,我不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