篷船靠岸,怀川牵下马来。他不再说什麽,只是长鞭一挥,头也不回地往北方急驰而去,空留达达的马蹄音。
秋雨中送故人行,王世贞伫立良久,感怀彼此的身世,竟有「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」的惆怅,闷闷地压在心头。
事实上,他早就明白,人是拦不住的,不是吗?
*******
那令秋虫沉寂,秋草低掩的雨,由大湖的淳安,沿著长江,沥沥落遍,也绵连至一天行程外的南京。
莫愁湖、玄武湖、报恩塔、夫子庙、三山门……全都笼罩在蒙蒙丝丝的冷意中。雨也洒向一楝浑身素黑的木楼,楼是独立的,位署偏僻,隐在密密的竹丛後;楼也比一般宅屋高,上第二层要经过十阶斜斜危陡的梯子。
梯子极光滑乾净,漆新如昨日,没隙缝或坑疤,若不点明,没人猜得出它已历经二十年的光阴,唯一的可能是,它极少使用,并没有太多通道的功能。
楼的底层放置了一些旧物,门几乎不打开,只偶尔在换季逢节时见见阳光、赶赶灰尘,就算是眼再快的人,在那深黑无光的屋内,也仅瞥到几件家具的轮廓,幢幢地难以辨认。
一楼和二楼之间安了一块横匾,也是朴质的暗色木,写了沉谨的、郁静的三个字——贞姜楼。
贞是贞烈,姜是女子,意即「贞烈女子的楼」。
这「贞姜楼」在南京可有名了,它住的是孟家的大姑太太德容。她十七岁出阁,不到一年夫死,因不愿收养过继的孩子,十九岁回娘家守节,一上「贞姜楼」,就不曾再下来,一过二十载,岁月悠悠忽忽地过去。
放在底层的,自然是她用过极短时间的嫁妆。
「贞姜楼」建得高,曾经可眺望远远的湖景,但後来筑了更高的墙,便令它与世隔绝,只留顶上的一块天空,收纳箸飘来的云朵和流动的星月。
可置身其中,常感觉到一种静止的凝肃感,甚至觉得一切都是倒退的。
采眉撑著一把绘有雁子的纸伞,一身淡青色衣裳,罩白坎肩。十七岁的她,稚气全脱,眸子更如潭水般沉静,唇更柔美。
穿著高屐的脚,小心地踩在青石板上,以防被溅湿。
她走到一排七个长短不一的青竹筒前,用铜签敲著特有的暗号,然後等待著。
这是孟德容和外界沟通的方式,几个女仆和采眉,都有不同的敲法,以示区别。
每隔两天到贞姜楼的日子,采眉总要事先沐浴清洁,而且食素,因为大姑姑对味道非常敏感。
此外,斜梯上的二楼,不只是男人的禁地,结过婚的女人也不能入内,唯有像采眉这样未经人事的姑娘才得允许进入。
但也不是所有的姑娘,必须是白白净净、眉清目秀、举止灵透、不沾俗气的,大姑姑才愿意见,而采眉是侄甥晚辈中,最受她喜爱的一个。
最大的青竹筒由二楼系一条绳垂落,动了三下,意即门已经开了。
采眉收起纸伞,小心翼翼的放在廊下,再脱下高屐,仅穿软绣鞋,接著,仔细地拍拍衣裳,即使已经够乾净了,她仍检视再三,连一点尘烟味也不许有。
她轻踏上窄梯,往黑黑的深处走去,记得第一次走这十阶时,心里有些害怕,足底下滑溜溜的,好像随时都会跌倒,这两年来才渐渐习惯。
梯顶的门漆黑厚重,挂了一盘八卦图。采眉轻敲三下,再推门而入。
屋内是意想中的冷清素净,冷清的是寡妇的命、素净的是寡妇的心,除了该有的椅几之外,就是佛坛团蒲,连墙上的如来观音图也青白得几乎不带一丝色调。
周围有四扇小窗,但窗外又堵著雕细格的壁牖,足够透入外面的光,但外面的人却看不进来。
另有一深蓝帘布,那是通内室的,是连采眉也不能涉足之处。
德容坐在自己的长桌前,身穿终年不变的玄色袍子,头发梳成严密的髻,别著一支黑簪,脸上没有表情,彷佛隔绝了七情六欲。
在未曾见过她之前,采眉先入为主的想法是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枯瘦可怕的老太婆,但令她很讶异的是,德容相貌秀丽,因长年不见阳光,头发极乌黑,肤色极雪白,竟有一种慑人之美,完全不似已有三十九岁的年龄。
「姑姑好。」采眉照惯例地行了礼,再沿一定的席毯走到另一个长桌前,那儿有个盆子,洗净了手後,将水倒入通向地底的竹管,她才能坐下。
抬起头来,她直接面对的就是大姑姑的眼睛,黑亮锐利,彷佛可看出人身上最小、最微、最细的污垢。采眉坐正身子,已学会掩饰所有的不安,把心融入这二十年来的孤立寂寥中。
耽美书斋推荐浏览: 言妍
夏怀川
孟采眉
古色古香